前幾天和同事聊到現在錯別字的氾濫和一些積非成是的字詞,我隨口舉了「即便」和「即使」這樣的例子。
近年來,聽到許多人用「即便」來表 示「即使」的意思,小時候沒聽過這樣的用法,怎麼聽怎麼怪。但是聽久了,當然也不禁懷疑是不是真的有這樣的用法。和同事聊完後,一時心血來潮,決定要針對 這兩個字詞做一點深入的探索,於是便祭起孤狗大神,鍵入「即使 即便」,赫然發現即便的使用率還真的相當高。我看到遠流博識網上在三年半前就已經有人提出相關的問題了:
「有個小疑問,困惑已久,始終不 得其解。想到森林中高人處處,乃來請教,還請諸位不吝賜教。疑問是:表示[即使]的[即便]這個詞,到底是哪來的?老實說, 小時候都沒聽過這個詞,後來逐漸聽到有人用(通常在咬文嚼字時)。老實說,我一直懷疑這是「即使」的誤寫,而後成了誤說。因為從字義推敲,實在看不出即便 有即使的意思啊。擅文字典故的諸位,一定知道些蛛絲馬跡,在此先謝了!」
-天人五衰
出處
http://www.ylib.com/class/topic/show1.asp?Object=gossip&No=6071
後面的網友在回答時特別指出,即使與即便兩詞,也許以前沒有相通,但最近可能已經被扶正了。我看到這裡皺了皺眉。扶正?這已經不只是積非成是了,而是已經將錯就錯。我不禁想到,以後難道連馮京馬涼之類的謬誤,有天也會被「扶正」嗎?
插幾段閒話。我的國文造詣不深,事實上我求學過程,國文也只有上到國中二年級讀完,就前往加拿大留學了。此後肚子裡面有限的墨水都是從自修而來。舉凡政治、經濟、歷史、傳記、小說,從「高爾夫入門」到「股市大贏家」,從江南寫的「蔣經國傳」到李敖寫的「上山‧上山‧愛」。我早些年看書是完全不挑剔的。出社會後比較忙了,才開始挑書看,也因為「吃飯配書不配菜」的壞習慣,所以還能保持大量讀書的好習慣。還記得我回台灣前,因為運費太貴,忍痛賣掉了兩千多本藏書。每次搬家,我送掉的書、賣掉的書都是數以百計。加上圖書館借的、租書店租的,我敢說,三十年來我讀過的書起碼已經破萬卷了。當然,比起李敖大師,這只是小巫見大巫,這也是為什麼李大師一直是我最佩服的人之一。有時候窮一點,沒有新書可看,我還會把讀過的好書拿出來多讀幾次。朱熹不也說了:「書不記,熟讀可記;義不精,細思可精。惟有志不立,直是無著力處。」
我自己做學問的態度就像胡適所教的一樣嚴謹,所以我格外看不得一些明顯的錯字別字。之前在公司當主管時,手下的企畫們被我挑到錯字時,我最喜歡「虧」他們:「喂!我國文只有國中二年級程度喔!」我的言下之意是說,你們這些高中大學都讀國文的傢伙,被一個高中大學都在讀英文的傢伙挑到中文的錯別字應該要感到羞愧才是。有些人可能要說:「主管不應該挑這種小毛病。」其實我只是順便提醒一下他們而已。我打的報告{在一些大學生來得好。
切回主題,「即使」與「即便」。我花了半個多鐘頭搜尋,台灣實在沒什麼探討這兩個詞的文章,所以我忍痛搜尋大陸的簡體文章。我一直都很難接受簡體字,因為我覺得不少簡體字破壞了繁體原本意會上的美感。這裡部分就不多深究了。總之,在華夏文庫居然讓我找到了一篇讓我拍案叫絕的文章!
http://archives.cnd.org/HXWK/author/XIONG-Youyu/kd070828-2.gb.html
讀完這篇,我想我的搜尋已經告個段落了。熊友魚罵得好:
「某些封面上“鎏金溢彩”的“詞典”,竟然悄悄地把錯用了的“即便”曲意“扶正”,收編旗下,濫竽在“即使”之側旁,起到了為之搖旗呐喊、推波助瀾的壞作用。」
我搜尋了一下,發現不要說是坊間的辭典,連教育部國語辭典都在做這種搖旗吶喊之事。
http://140.111.34.46/jdict/main/cover/main.htm
像是背離的例句:「做人有做人的原則,即便是率性而為,也不可以背離正道。」如果連教育部的辭典都會教錯,二十年後社會的中流砥柱都說錯、寫錯,也沒什麼好訝異的了。
http://140.111.34.46/cgi-bin/jdict/GetContent.cgi?DocNum=556&Database=jdict.txt&QueryString=%A7Y%ABK
我把熊友魚這篇精彩的文章轉成繁體收錄於下,供閱讀簡體辛苦的朋友們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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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文--並不美麗的文字誤會
熊友魚 著
這裡要說的是“即使”一詞如何被濫用了的“即便”所蠶食。
“即使”是一個表達虛擬語氣的常用詞(張志公:《漢語語法常識》),詞義明確、琅琅上口,是漢語詞彙中的資深成員和常青樹。它上溯甲骨鐘鼎,差不多跟“漢 語”同 齡;又與時俱進,下探電腦互聯網,音容笑貌無處不在。它為民服務上下千年,坐不改形、立不改音、行不改義。它勤勤懇懇、忠於職守、心無旁騖、有口皆 碑。它表達語意鏗鏘堅實、不拖泥帶水,也沒有陰晴圓缺之歎。它是我們寫字說話的好幫手、好朋友,不可須臾睽違。它完全應該年年被評為“勞動模範”和“技術 尖兵”。
糟糕的是,近些年來,“即使”被大量地、粗魯地、莫名其妙地誤以“即便”所蠶食替用,大有氾濫成災、不可收拾之勢。人們對此應負全責,一 點都不美麗。誤用率估計不會低於三成。錯主包括某些“馳名”作家。紕繆播散之廣,從小說散文、長篇短制,到廣播電視、圖文音響,鹹有劣跡。更有甚者,某些封面上“鎏金溢彩”的“詞典”,竟然悄悄地把錯用了的“即便”曲意“扶正”,收編旗下,濫竽在“即使”之側旁,起到了為之搖旗呐喊、推波助瀾的壞作用。然而錯用的“即便”總歸難以“廁身混跡”于高古典雅的名篇佳什之中,也難以“冒現”于功底深厚的寫手筆底。如果我們去看中國的“四大名著”,就沒有它的立錐 之地。
我們沒有任何一個可以令人信服的理由,需要創建或挪用一個像“即便”這樣詞義上毫不相干的“新”詞。想利用它來幫助“即使”表述其詞義的延伸?擴展?歧義?變換?還是其他?沒有一個藉口站得住腳、扯得上邊;反倒足夠製造混亂,並無端損傷漢語之精美絢麗的特質。
我們知道,“即使”是連詞,用來引導一個表示“虛擬”的從句,以強調不會出現能跟虛擬狀況相應或相容的情形。在形式上,“即使”當然用在從 句裡;從句的主語可以放在“即使”之前、之後、或是省略均可。例句:“即使他有空,也不會來聽戲的。”這裡的“他有空”便是虛擬狀況,與虛擬狀況相應的潛 臺詞是:“他只要有空就會來聽戲,只是現在他沒有空閒而已。”而這情形顯然與實際不附:他沒有空不假,但不是他不來聽戲的原因。文字上如此一虛擬,語意就得到了很好的強調,句子便非常生動。如果換上“即便”,這個句子就變成不倫不類的怪物了。
“即便”是副詞,用來修飾動詞,以描述該行為或動作的性狀,詞義是“於是立刻就要怎麼怎麼”,與“即使”的含義南轅北轍、風馬牛不相及。 在形式上,“即便”用在主句中;“即便”之後緊接動詞,中間不能插入一個名詞性的主語;主語經常省略,如不省略也只能被安置在“即便”之前。例句:“玄德 聞布相請,即便欲往。”──劉備收到呂奉先的邀請,未及深思,馬上就想赴宴(後敷衍成為“轅門射戟”的故事),而此時關、張兩弟尚心存疑慮。又例:“貨一到,你即便驗收入庫,勿再轉發。”──部門主管經理向辦事員下達了簡潔明瞭的指令,強調這個動作(驗收入庫)在條件達成(貨到)時,務須急速完成。上述援 引兩例中,“即便”若以“立刻”或“即時”代替,語意大為遜色、甚至害意,讀者宜細心體察之。可見“即便”也是一個相當美麗、且頗具深意的詞。
“即便”的詞義單一,它不能兼而表達虛擬、假設、讓步、轉折一類的詞義,這已極為明確。但有趣的是,單獨使用的“便”字,卻詞義多端,在 很少數的一些場合,它可以有輕微的“虛擬”功能。例句:“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是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這裡說的是一樁大觀園趣事:探春發起,社結海棠,作詩自娛;不想寶玉無意間將詩作外傳,黛玉和探春惱他,因說此話。這句話中的“便”字,雖然語氣輕泛,卻多少帶出些“虛擬”意味,然 “便”字仍作副詞用。我們應該清楚的是,“便”字的這層意思,不是它的“主打角色”,也決沒有延伸到“即便”上去;“即便”本身是一個非常明確而固定 (set)的複合詞,詞義已如上述,使用者明鑒。
“即便”一詞常見用於古白話文中,以及現代語體的斟酌凝煉處。口語中用得少,怕也是易被肆意盜用的原因之一。但用得少,不應該構成“讓它懈怠自身職守,趕去越俎代庖”的理由。我們日常漢語中用得少的詞還少嗎?怪就得怪現代人的惰性和心理弱點,有識者豈肯怠慢?
再者,除了上述的古白話文和斟酌凝煉處,“即便”作為一個獨立而不可替代的詞,更活躍在我國大片的方言區內。這些方言區內的中國人有其先天優勢,不易犯“即使”、“即便”菽麥不分之錯。
方言是漢語之源頭活水,造就了今日浩渺語海之博大精深;它們仍將一如既往、流傳不 息,持續推動漢文化蓬勃興旺地向縱深發展。方言和國語只是相對而言,它們都在變動和互動之中。今日之國語,曾是昔日之偏遠方言;而今日之方言未必不會是他 日之主導國語。理性地說,每一種方言均可稱為國語。所以現在普遍流通的國語僅被稱作“普通話”。
普通話其實並非萬事“普通”,譬如在吟哦格律詩詞時,大跌份兒。中國人引以為豪的“四大名著”均以“方言”寫出,今日如竟以普通話朗誦 之,惜不能盡得其精妙也。今日之文化人,不但要操得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還得輕鬆駕馭一二種有代表性的方言,方能充分沐浴漢文化的深邃厚重;往小處說,也有助於化解困惑和蠲除差錯如上述不辨菽麥者。
筆者年前返國小駐,一時心血來潮,對國內四家電視臺播出的語言類節目,做了一次粗略的估測。就“即便錯代即使”而言,京畿那家國家級電視 台的出錯率約為兩成。而同處天子腳下的那家市級電視臺的出錯率竟然高達六成,其中有的專題節目中甚至“即使”不再,唯見百分百的“即便”。南方的兩家電視 台:一家出錯率約三成;另一家幾乎不出錯。至於出錯的場合,也即何處將會出現“即便”,沒有任何軌跡可循,完全憑各人的習慣、喜好、甚至是隨機天意。另外 有一點也明白如鏡:“即便”錯用之處,完完全全落在“即使”的功能範疇之內,了無“新”意,唯見錯亂與困惑,是不折不扣的鳩占鵲巢之卑劣營生。
這個小統計,雖然說明不了太多,然竊以為探究出錯的緣由,除了各家電視臺節目編輯人員的文字根柢參差不一外,還跟各地的方言語系頗有些瓜葛。而苟集大成者,方得大自由。
我們今天如果上“古狗、雅虎”去搜尋一番,唯見一片狼藉,“即便”的本義已像是一枚古錢幣,印跡漫漶,“磨洗難認前朝”了。但縱然難認,還 是可辨,只需要你一點點的恒心慧眼。當終於辨認出來時,我們便一定會面熱心跳、芒刺在背,──我怎麼如此地孤陋寡聞,竟至於“不知有漢、何論魏晉”呢?那些人當初怎麼就輕易地把好端端的一個“春閨夢裡人”,一刀子便謀害成了“無定河邊骨”?尤為惡劣的是,居然還將“春閨夢裡人”偷樑換柱、借屍還魂,令其作 烏鵲飛來,繞“春閨夢”三匝,遊移不依,猛回首,徑奔赴那北裡勾欄去了也。
但它們畢竟是兩碼事,本身並沒有錯。我們一定聽說過“啄木鳥上狐狸家作客”的 故事。啄木鳥長著細細尖尖的喙,它的本領就是在樹木的縫隙中 啄食害蟲。狐狸卻長著一張寬寬的嘴巴,和一條伸展自如、風捲殘雲的舌頭,家裡的餐具可都是一碟碟扁平的盤子。狡猾的狐狸在盤子裡,淺淺地舀上稀稀溜溜的湯 水,來招待啄木鳥。你說啄木鳥能高興嗎?也怪啄木鳥輕忽了自己的神聖職責,自取其辱。狐狸和啄木鳥,就像我們的“即使”和“即便”一樣,若能各司本職、相 安無涉,大自然方得和諧安寧。但是,如果“林區管理委員會”的官員,硬是要派遣啄木鳥上狐狸家去作客,那便是一個荒謬絕倫的瞎指揮了。
錯用了的“即便”對於“即使”之魚目混珠,不過十年八年的歷史,卻已經攪和得天昏地暗了。其始作俑者竟已不考,肇因也難以厘清。我們或許 可以影影綽綽地揣測,一個極可能的起因是,“即使”曾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被誤植或誤認為“即便”了。就像是一個典型的“魯魚亥豕、三豕涉河、馮京馬涼” 之案例,或曰“誤會”。一人傳虛、三人市虎,終致謬種流布、貽誤大方至今。似乎喧賓奪了主,反倒日漸視為稀鬆平常起來。而那些個“鎏金溢彩”們居然人雲亦 雲、將錯就錯,幹起了死而“不已”、為虎作倀的勾當。
我們的漢語,越千年磨礪、得萬方雕琢,始成就今日之洋洋大觀。庸庸吾輩其生也晚,卻得以坐享其蔚藍浩瀚。享有使用權利者,應也有維護責任 和珍愛情懷。筆者端視“即便”之錯,為褻瀆、為欺淩、為抹黑、為破壞,是麻煩製造者,令漢文化蒙羞。今特假此呼籲國人世人:為母漢語之精確、純淨和良性發 展計,請勿再錯將“即便”用作“即使”的同義詞。記住了,“即便”自有其良好的本義和專職,且有“春閨夢”與之繾綣守望;也別忘了,“即使”是“勞動模 範”和“技術尖兵”,沒有任何缺陷。筆者願從自身做起,並如能獲得讀者諸君些許反響,幸甚至哉。
禁不住再說兩句髒話。有一個避免出差錯的小竅門:如果沒有把握,儘量少用這個“便”字就是了。這雖似有點消極,倒不失為萬無一失的好原 則。“便”字在大多數場合下可以用“就”字代替,既通俗也妥貼,何樂而不為。例句:“我話音剛落,他便(就)破涕為笑了。”又例:“這個世界紀錄只保持了 一天,便(就)被他的隊友重又刷新。”而“便”字的一個非常難以被替代之處,就得上“一號”去解決腹內湧動之苦。文明優雅的社交場所、紳士淑媛的言談舉 止,避之惟恐不及;而那個被濫用了的“即便”一詞,因其出現得荒誕怪異,無論你怎麼瞅怎麼念,總讓人覺得有一點“不拘時節、不拘場合”急著來解決一下的味 道,弄得空氣大不新鮮。總有那麼幾個人,把好好兒的“即使”撂一邊晾著,老愛棄香逐臭、裝瘋賣乖、故弄玄虛、弄巧成拙,實在匪夷所思,真朽木糞土也。
最近出了一部長篇小說,描寫網路時代裡發生的“薩斯”(SARS,或曰“非典”,書名就是一個擬似的薩斯網址)故事,官方禁了,民間可紅 火著哪。文筆相當優美、立意也頗深刻,只可惜在“便”字上,老是透出一股味道,真可惜了這一大鍋新煲的靚湯。筆者有個壞習慣,文字上頻頻出錯的書,很難掏 錢買下,也不會介紹給他人,因為自己能不能憋屈著把它讀完,還兩說呢。
問:對那些鎏金溢彩的為虎作倀者如何處置?答:讓它們一邊涼快去,再在我們的大門外豎一塊牌子,上書“閒人莫入”四字。再問:如何判定“閒人”?再答:今日且以“便字是否出味”為評判標準。